执笔未遂

*题目来自Jeepta《执笔未遂》一曲。

*原创作品。两个女孩儿的故事,就很稚嫩。先放上来这个,晚上发爆轰。



  纸太阳,她这样想。

  灰白色的天空,无法分辨的距离,空气浓重得像是胶粒无休止碰撞的胶体。勉强能指认出的那轮太阳——同样没有颜色,边缘正如溶解中的结晶那般暧昧不清——前所未有地孱弱,让人对它能否照亮世界而生疑。天空是硕大无朋的口腔,阴云暗雾是溃烂其间的疮口。一枚药片,心理安慰似的被含在舌尖,缓慢遁形于苦涩的唾液。

  空旷的教室只她一人,没有开灯。昏暗的光线让她再次烦躁起来。右手紧握,指甲嵌入掌心,熟悉的痛感没能让笔尖停止颤抖。她皱眉,在心里分明排列好的文字却无法在纸上成型。心脏和脉搏计算着时间,旁人即将踏入教室。

  杂沓的脚步声响起。她没好气地甩下笔,把脸埋进胳膊里。


  上一封信的回信还没来,这一封信停在开头称谓。这只是她烦躁的原因之一。


  虚无缥缈的天空,苟且偷安的人们。她闭着眼,听陆续到来的同学闲聊。无外乎是抱怨昨日的课业和最近的天气,佐上没边没际的玩笑。

  “这儿明显待不下去啦!”

  “先驱号都还在努力,你早着呢。”

  一阵唏嘘。她把脑袋往臂弯里埋了埋,试图阻断嘈杂声。先驱号出发的第六月,算来已是第二年。她在今年做了这样的初梦:自己在地外摘下头盔,一瞬间窒息炸裂。本想在信中讲讲这个梦,又觉不妥只好放弃;但这个月过得实在乏味,乏味到无以下笔。心绪杂芜不堪,像一根根草茎抽土而出,连绵开出不知名的异花。


  每月一封的长信,收信人是她的挚友。她们相遇在三年前。

  学校承办了一场讲座,主讲人是杨致,那位国际顶尖的宇宙空间科学家。就现在的形势来看,这无疑是一剂预防针。杨先生果然提到了人类迁移计划先驱号项目。她对此无力做出评价,五味杂陈地在笔记本上写道——胎盘腐烂了,婴儿准备迎战。整场讲座听下来,她在脑内勾勒出了人类宇宙长征的景象,只是严重脱离了科学理论基础。在她看来,这计划终究过于浪漫。散会离场时,她避开人群走在最后,被一个声音止住脚步。

“还在用纸和笔?”

  回头,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望着她。女孩没有穿校服,长发长裙,怀里抱了浅色封面的书。她一眼认出那本书来。

  “啊!你读尼采?”

  “杨景穆。”

  “穆穆好,这里是田浅。”

  两个自顾自的问句,两个名字。无需蝴蝶挥翅,两座孤岛之间掀起飓风,海雾消散之后俨然见得彼此近在咫尺。

  “假设——”

  “伯父问你要不要去听他的讲座,你答不要。我在离场时没有被你喊住,我们没有相识。现在,我独自沿着废墟寻找马孔多;你呢,在家里陪野鸭和掠水虫跳舞。”田浅拉着身边人,垫着脚尖绕过坑坑洼洼。

  “假设不成立。你忽略了一个条件。”

  “那天我不去的话,爸爸回来一定会给我看照片和录像。那么惹眼的女孩坐在第一排,我会看不见?然后我会设法问出你的名字,亲自去探探你的深浅。”说完,杨景穆扭头看向田浅,发现她正抿着嘴忍笑,脸颊上凹出一个酒窝。

  “深还是浅?”

  “计量单位无法换算,给不出答案。”

  “至少能把你溺死。”

  她们对视一眼,笑出声来。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目的地,她们爬上钢筋混凝土的高大尸骸,并肩坐在半空中。城市是座钢铁森林,被废弃后,却会在自然作用下呈现出喀斯特地貌般的原始景象。她们脚下这片废墟,曾是地面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,如今只剩零星几座建筑还在维持运作。人类因污染而徙居地下。出于科研和教育需求,地上留存了部分志愿者,在密闭的净化循环系统中生活。杨景穆跟随站在科研前线的双亲留在地上——人类不愿长久委身于地下,托付给科学家们的这场战役旨在逃离地球;田浅则是主动申请留居地上的学生代表之一。

  “我不是因为家人才留下的。”杨景穆俯视着地面,轻声开口。

  “这里离天空近点,这里需要守望者。”田浅把头靠在对方肩上,闭着双眼,感受到阵风规律地划过。笼罩天穹的净化系统从地表气流中分离出仅存的可用空气,代替植物以氧气供养生命;绝无树木以供造纸,地上文明的废弃物因而得以重生。

  “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待在地上,不理解我为什么还在书写。”田浅叹气,“可能因为我是个疯子。”

  “好在我也是。”两个女孩穿着浅色易脏的衣服,无顾忌地坐在她们的伊甸园里。

  遍地疮痍之间,枯朽的古木从未停止战栗。树洞扭曲出人脸的形象,以漆黑的眼眶投射出仇视的目光,目光所及皆地狱——色彩污浊的泥土是拒绝接近的自卫警告,人类遗址坍塌成蛀毁的牙、溶化成蠕动的虫。不知所求,故而有不知多少层油彩叠了又叠,争先恐后,最终成就了这灰黑色基调的厚重画板。风是画笔,呼啸而过。


  衡量一份友谊,时间并无大用。

  相处没几天,田浅和杨景穆就完全能用诗句来对话,尽管一个是波德莱尔一个是宫泽贤治。只在她们两人之间交换的纸质书,只有她们两人懂得的隐喻,那便是她们友谊的缩影。尼采是她们共同的信仰,那个自诩太阳的狂人。讽刺的是,她们真真正正没有太阳,只得自己去创造。新的太阳是什么?她们总不得解。

  “不是道德,道德无法规定。它们自相残杀,总无长久胜者。”

  “不是力量,力量没有限制。我是不可知论者,我坚信这是真理。”

  “不是爱。”

  “当然不是爱。”

  “除非有谁能给爱下个定义,不然我不承认它的存在。”

  “放心,你不用承认也无法承认。”

  除去田浅的课业,她们的日常便是读书和论辩、探索一切尚未封锁的幽灵城市。无法划分四季的年岁平缓流淌,外界的骚动与挣扎似乎未对两人造成影响。

  如此往复。打断这链条的是携来变故的那场暴雨。


  正午开始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,迅速上爬的积水没过台阶窥伺着人们的居室。被天气耽搁了出行计划,田浅和杨景穆选择留在学校里读书。雨水大滴地坠落,在水面上圈出层层叠叠涟漪,相互干扰着延伸向无边远处。两人相对静坐。只听得屋外铺天盖地的落雨声,单调反复。水分饱和的空气中几乎生出苔藓,同雨幕一齐沙哑作响,仿佛欲言又止的耳语,轻易将人置入恍惚境地。

  “忘记放晴的天空。”

  “啊——”

  “池里的鱼!”

  猛地合上书页,田浅起身冲出门口。杨景穆慌忙抓起伞随她跑出去,怕她直接闯进雨里。一路涉过及膝的积水,她们停在教学楼边已被淹没的莲池前。粉白的花苞和花瓣沉在青绿的水面下,安然如眠。游弋其间的天空鱼却悉数失踪。

  还是来晚了一步——田浅咬着嘴唇,扭头寻找杨景穆的眼神,却发现她正歪头盯着远处的水面。顺着望去,无规律波动的水面下,一抹明亮的橙色时隐时现。

  “朝歌。”杨景穆又指向流动着色彩的另一处水面,那是玫瑰般的金粉色,“还有余晖。”

  “能看见别的吗?”

  “有点困难。”杨景穆摇摇头。朝歌和余晖自然醒目,但还有深色的星辰和风雨、淡色的月满和六出。更多天空鱼正隐匿于浑浊积水。她们决定先救起朝歌和余晖。莲池边只能找到一杆渔网,田浅便让杨景穆专心寻找,自己上阵捕鱼。杨景穆本想帮田浅撑伞,被她用眼神制止后只得站在原地负责搜索。田浅缓慢向朝歌移动,比跳水运动员都要在意自己是否激起了水花。但她的温和战术并不起效,朝歌总能在她准备下网时转身逃走,留她一人着急无奈。

  “我是要救你啊,能不能配合点?”在朝歌第五次逃脱后,田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。

  “或许你应该来次奇袭?”杨景穆提议。她这边也不顺利,唯一见得的是月满的踪影。

  田浅重振旗鼓,决定等朝歌游近后速战速决。她在水中站定不动,盯着那抹橙色渐行渐近,直到再次无意地进入渔网可及范围。她屏息凝神,逆着朝歌的游动迅速落网。渔网突破积水的沉重阻力扑向朝歌,最终将其捕获。举起渔网,朝歌在其中挣扎跳跃,橙色鱼鳞点燃周遭的一片灰雨,仿若喷薄而出的初阳消融黑夜。田浅惊喜地喊出声,杨景穆赶来一起去安放好容易救来的鱼。把朝歌暂存在教学楼的水池里,她们重新回到雨中,杨景穆也丢下伞一同捕鱼。然而直到傍晚,她们都没能再次成功。

  雨渐渐小了,从雨滴变成雨丝,雾气似的笼在人身上。头发和衣服湿透,双脚泡到苍白,她们在放弃救援行动之后才觉出凉意。

  “雨要停了。”田浅牵住杨景穆,才发现她那骨节分明的手从指尖到掌心都是冷的,除颤抖之外再无生气。

  “……”杨景穆没有说话,呼吸变得黏稠不稳。

  “穆穆?”意识到她是在忍泪,田浅在震惊之际把她抱进自己怀里。杨景穆顺从地张开手臂环住田浅,任凭湿漉漉的黑发贴上她们脸颊,放声大哭起来。哭声盖过雨声,声声撕扯着田浅的心脏。


  “这场雨完全出乎人们意料,因为地上城市的主控系统出了故障。雨停之后,人类迁移计划先驱号项目正式启动。爸爸妈妈都是亚洲组成员,我也会随他们一起。”

  “你是愿意去的,对吗?”

  “嗯。”杨景穆垂眸,没有勇气回应田浅的视线。“但是,作为先驱号成员,就算是死也绝不可能再回来。”

  “既然意在迁移,何必惦记旧土?”田浅平静地问道。她知道杨景穆会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:用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瞪向自己,一字一顿地反问——

  “何必?你能不能别这么狠心?”

  杨景穆的答案和田浅所料如出一辙。生怕再惹出她的泪,田浅开口安慰,却更像是在叹息。

  “反倒是你该狠心点。我们又不是生离死别,总有办法联系的。”


  无数次放下笔,无数次又拾起。突破夜色的天空重归夜色,旁人陆续离开教室,留了她独自面对信纸无从执笔。讲台边,圆形的玻璃水箱中游动着一尾鱼。被弧面放大扭曲的鱼身依旧是明丽的橙色流线,在窗外黑夜的映衬下反射出朝阳光芒。没有同伴也没有莲叶,它在不可视的约束间绕着圆圈。

  存积的雨水中充满毒害、雨停之后积水也会干涸,流浪在外的天空鱼只有一个结局。为延续其生命而将其救出,当时的做法是否正确?如果它们的愿望本就是不惜生命代价也要获得的自由,那么朝歌获救之幸岂不就是折志之大不幸?

  她的思绪被朝歌牵走,牵回到杨景穆还在身边的那场雨。

  “越过牢笼看见的太阳。”空划许久的笔尖跳起舞来,她不自觉地在信纸上写下这行字。停滞不前的这封信似乎有了眉目。

  “田浅!”霹雳般急促尖锐的喊声打断她。不知何时,教室门口站了一名女孩,女孩身后还有别的一些人。他们都用幽灵般的眼神盯着她,让她怀疑自己也已经变成了幽灵。

  “快过来!去卫星通讯室!”女孩说话的音调越发地高,就像被人紧掐着脖子。

  她只得起身走去,忘了放下手中的笔。卫星通讯室?那是她收发信件的地方——每月一封的长信,收信人是她的挚友——虽说她亲手写成的信全部堆积在杨家故居,实际传向太空的只是经特殊处理的信息波。是回信来了吗?

  她当然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不可能是回信。


  “人类迁移计划先驱号项目,向导卫星A5180,失去联络近三十小时。亚洲组调停者亲往调查,所乘维修船遭遇黑洞,因动力不足逃脱未竟。遇难人员名单如下:亚洲组调停者唐洵、亚洲组通讯记者杨景穆、澳洲组机械工程师格伦·布莱恩、欧洲组系统操控员塞林菲斯……

  “遇难飞船最后留下的记录如下:前方存在黑洞,警戒,前方存在黑洞!本船已陷落,但人类历史仍在——

  人声被噪音盖过,录像画面定格在通讯记者的微笑。视线可及的船员们神情平静,毫无例外地凝望着黑洞视界之外的远方。

  转播录像终止。她的手攥得骨节发白,指甲刺破皮肉,手中的笔却还是在一片死寂中摔下来,在地面上粉身碎骨。


  她在海底仰头,脖颈因僵硬而定格。

  重金属灌注而成的海洋,行动迟缓的苍老潮汐。黑色水流将海底阻断成无光无声的绝境,只有水压引发耳膜和胸腔永不止息的轰鸣,没有夜半汽笛和深渊软木的救赎。太阳的紫红色残影落在水中,被洋流搅动着,混合成注入泪水的静脉血,散发出生锈的苦涩气味。称不作光线的色彩像眼药水般渗入她的双眼。那片紫红色侵染了她的视网膜,就地埋下日光的骨灰。


  “逃离地球会是通向彼岸的桥梁吗?”

  “但愿它是,恐怕不是。我真放心不下你。”

  “然而,人生即超越,我的太阳。”


  她在信纸上写下杨景穆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。收信人已重归基本粒子,这封信也终究没能完成。


  ——END.


*开头那段用了自己以前一篇Parksborn的意象。就很偷懒,但意外好用。

*感谢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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